或有问于余者，曰吴季子何如人也?曰春秋时名卿大夫无一出乎其右者，其遽伯玉乎?然亦未易为轩轻也。观其历聘鲁、卫、齐、晋、郑诸国，所奖识者，皆殊尤也，所训诫者，皆著蔡也。即冥顽不灵如孙文子者，即其一言，至终身不听琴瑟，此其人为何如者。惜吾夫子年尚少，其继聘也。又弗克至鲁，使其得游圣门，将一贯之传，不在端木氏后矣，斯盖不世出之人也。然则，曷为辞国而生乱也。曰此先儒之论，而无异于迂儒之论者也。迂儒论史，每于事后论成败，令今古贤豪受苍蝇之玷，蒙聚蛟之冤，众口铄金，千载莫白，此有心人所为痛苦流涕而长叹息者也。夫辞国者，前日事也，生乱者，后日事也。防后日之生乱而前日即不辞国，是贪夫之所喜而志士之所羞也。为此论者，将使廉夫顽立夫懦，而一切高介洁清之行，荡然废之。此余每读谕史诸家所云而辄为之痛哭流涕而长叹息者也。吾夫子曰：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设管蔡之叛得行，则成王必废，周公必斥，虽未知其弑杀与否，而已不免于乱矣。亦将曰泰伯辞国而生乱也乎?泰伯虑后之生乱，即不应让，泰伯不知后之生乱而让，则季子亦不知也。先儒不责泰伯而责季子者，于事后论成败也，事后论成败者，迂儒也，而不谓先儒之亦同其论也。况季子之辞国，其辞父兄者，辞也，其辞侄者，非辞也，但不争耳。当父兄同欲立之以为君，而季子不受也，此叔齐之义也。孔子既以叔齐为求仁得仁，固不当责季子之辞国而生乱也。迨夷昧卒而季子适使于外，夷昧之子僚已即位而为君矣，季子反而君之，此非辞也，不争也，僚已宴然为君而未常致国乎季子也。岂国不可辞而并不可不争乎?则何为辞国而生乱也。其后季子复使而阖庐弑僚，盖尝于其反而致国乎?季子则乱己成矣，虽不辞亦不免于生乱之讥矣。季子曰尔弑吾君，吾受尔国，是吾与尔为篡也。尔杀吴兄，吾又杀尔，是父子兄弟相杀，无已时也。去之延陵，终身不入吴国，真得天理人情之至，当而毫无可议者也，又安得谓其辞国生乱也乎?故由父兄时观之，则季子为辞，其辞也，以伦为重，以国为轻，与伯夷、叔齐同争光于日月者也。由王僚时观之，则季子为不争，其不争也，亦以伦为重，以国为轻，不与鲁桓郑厉同操戈于骨肉者也。且既宴然为君，不致国于季子，则季子虽与子争，亦不听也。而听则乱，不待异日阖庐之弑而始生乱也。欲免后日不可知乱，而先生此日灼可见，知之乱，季子其忍为否耶?微独僚不听也，即阖庐亦不听也，阖庐处心积虑，竭力殚能，出葛死一生之计，冒历世不韪之名，以得此国也，而谓拱手以奉诸季子，平其曰季子虽至，不吾废也，是逆知季子之不受而致国也，将从先君之命欤?则国宜之，季子者也，不从先君之命欤?则我宜得国者也。僚恶得为君，阖庐之筹此者，审矣，国宜阖闾得，则季子必不忍执弑君讨贼之义，国宜季子得，则季子必不肯居与闲乎弑之恶名，是以坦然而致之也。使季子受之，则亦必孚是一乱不己而再乱也。或曰是则然矣。然先儒亦有所据也。谷梁子曰，季子使而亡焉。僚也长庶也，即之季子之亡也，辞也。季子不亡，则僚不即，僚不即，则阖庐无弑僚之事，故曰辞国而生乱也。曰季子使而亡焉，之亡谓夷昧也，非谓季子也。如谓季子亡，则何又言季子使而反也。言使而反则不亡可知，且奉君使而何敢亡也。夷昧即欲以为君，则必不使于疾病之时。季子既奉命出使，即闻有疾病，亦不容逆料其君之死，至知其君之死，则虽不亡，而归僚之即之也亦已久矣，而焉用亡也。谷梁子既谓季子使而反，以明其克终使事而论者，必谓季子亡而非夷昧之亡。为季子亡者，何也?使而反至而君之，非辞也，但不争耳。季子何如人而肯为争国之人也哉，肯逆料后日不可知之乱，而先生后日灼可见知之乱也哉?吾故曰先儒辞国生乱之论，为事后成败之见，无异于迂儒者也。